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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名之作 異曲同功
白話小說《金玉奴棒打薄情郎》是《喻世明言》（又作《古今小說》）中的名篇，故事辛辣地諷刺并深刻地抨擊了封建的門戶觀念，鞭笞了恩將仇報的負義之徒。由于故事富有傳奇性，因此被移植到戲曲舞臺上傳播，后又改編成連環(huán)畫，在群眾中廣泛普及。
解放以來，我讀過多種連環(huán)畫版本：早在1955年，北京的朝茶花經(jīng)社就曾出版過畫家房紹青先生繪畫的《金玉奴》；上個世紀80年代前期，嶺南美術出版社和天津人美社的《戲曲故事》畫庫中，均推出這個內容的連環(huán)畫；到了80年代后期，上海人美社、浙江人美社以及天津人美社的“三言二拍”系列連環(huán)畫中，也相繼出版了這部作品。尤其需要提出的是，上海人美社的版本，故事收入《中國古代傳奇畫本》一書，大32開，基本為一頁上下兩幅，由連壇大師賀友直先生擔綱繪畫；而浙江人美社版，則是64開本，為徐有武先生所作。
徐有武先生在介紹自己的成長經(jīng)歷時，曾表示賀友直先生是他的老師，他不但接受過賀先生的指點，而且從賀的作品中學習到許多寶貴的創(chuàng)作經(jīng)驗。師徒二人在20多年前分別畫過同一題材，這兩部同名之作的藝術質量顯然又比我所讀過的其它“金玉奴”連環(huán)畫勝出一籌。因此將滬版與浙版《金玉奴棒打薄情郎》作一番對照與比較，無論對連環(huán)畫的創(chuàng)作還是鑒賞，都應當算作有借鑒意義且饒有興味的事。
賞讀賀先生的這部作品，我的總體感受可以歸結為一句話：生姜還是老的辣！賀先生發(fā)揮出他的獨家幽默與詼諧，運用賀氏嫻熟老到的筆法，將這個久經(jīng)傳唱的故事處理成喜劇，給人留下深刻印象。
整部作品的繪畫創(chuàng)作，有兩個突出特點：一是夸張，二是現(xiàn)代感。
凡喜劇作品均需作夸張，這是不言而喻的事。賀先生的生花妙筆，使其作品中的各種人物均得到不同程度的夸張。如開篇第一幅。畫面中部偏右處，西湖岸邊男女二游客，被三個乞丐圍著討施舍，盡管人物很小，但通過寥寥數(shù)筆勾畫，各自的身姿動作生動而鮮明地表現(xiàn)出特定內容：乞丐擾客。這在南宋時的杭州絕不罕見，幾乎成為西湖一景。從構思到落墨，均作了夸張，但又合情合理。
賀大師對人物形象的刻畫，不少畫面采用了漫畫技法，用筆簡潔，注重神韻。如第10頁的下幅，前景是兩個人頭，即鄰翁與莫稽在交談，后景是幾個大小乞丐向團頭交納例錢，分明是漫畫式的夸張?zhí)幚�，但又真實可信。又�?7頁上幅及36頁下幅莫稽的表情，均是漫畫人物的嘴臉，也因神態(tài)生動準確而令人信服。第59頁莫稽遭棒打趴在地上的丑態(tài)，活畫出此人應得到的報應，非如此處理不足以快人心。讀到此幅雖噴飯不已，確也為畫家的精湛藝術而叫絕稱快。
所謂現(xiàn)代感，指的是賀先生用現(xiàn)代人的眼光與心理去處理畫面，使今人能夠接受與認同，進而產(chǎn)生共鳴。比如23頁上幅，金玉奴勸丈夫發(fā)奮苦讀，環(huán)境設在開放式地點，選擇賞心悅目的風景區(qū)而不局限于居家內。又如28頁及29頁上圖，前才文字寫的“服伺丈夫，脫帽更衣”，而畫面中玉奴要給莫稽戴花，莫稽露出窘相；后者干脆是“床上戲”，都充滿夫妻間的生活情趣，這在描繪古代題材夫妻生活的作品中是不多見的。再如33頁下幅，文字是莫稽喚醒玉奴，而畫面是莫稽拉拽妻子胳膊，表現(xiàn)出他欲害玉奴的急不可待。以上這些夸張又直露的處理，符合現(xiàn)代人欣賞時的視覺感受和心理節(jié)奏。還有一例，第44頁，不由使人想起曾經(jīng)名噪一時的漫畫作品《誰說我目中無人》。
總之，賀先生繪畫的這個喜劇故事，使人嘆服他不愧為“做戲”的大師，因此他被譽作“形象化的能手”，這部力作再次作出例證。
再看看浙美版的《金玉奴棒打薄情郎》。需要說明的是，在內容的取舍上，這個版本與滬版有所不同。雖然也改編自小說原著，但同時也參考了戲曲作品，將某些情節(jié)挪用過來。如金玉奴雪夜出門等候外出未歸的父親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莫稽跌倒在地，久久未起，于是將他抬回家中。又如莫稽赴任前拒絕岳父同行，金松老漢只得含淚與女兒告別，后又乞討到天為縣尋女等。作品中還新添了一個主要人物珠兒，使內容更加充實，人物關系也顯得厚實。
通觀徐先生的畫作，他將這篇故事按照正劇來處理，用嚴謹寫實的風格，熟練精湛的線描技法，再現(xiàn)了人物的經(jīng)歷和命運，展示出南宋社會市井與官府的眾生相，從而揭露和控訴了封建的門第觀念。
畫家處理畫面時，在多幅中均選取俯視的角度，似讓讀者看清人世間世態(tài)炎涼的一幕，望穿莫稽的丑惡。同時，也多運用全景，盡量客觀全面地表現(xiàn)相關的生活場景，使他所描繪的人物故事更加真實可信。如果說他的老師著眼于戲劇性的開掘，那么他本人對這部作品則致力于紀實性（恕我借用影視和文學創(chuàng)作的這個詞語）的描拳。畫家將喜怒哀樂的感情灌注滲秀到畫面中，并不人為地刻意渲泄，而是讓情感自然地流露，通過對人物、對景致的描繪，讓讀者能有所體味和感悟。
不妨舉莫稽攜妻子等乘官船赴任一節(jié)為例作說明。第49頁，盡管七八只鷺鳥在船邊振翅飛翔，幾個船工分別在船頂休息，一派輕松航行的圖景。但是透過幾扇開啟的船窗，可以見到三個人物不同的心態(tài)：中間是珠兒，滿懷興致地眺望兩岸風光；左邊是莫稽撫首沉思，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；而右邊則是滿腹委屈無處訴的玉奴。男女主人公的狀態(tài)使平靜的旅途蒙上不測的陰影。第51頁，莫稽立在船頭，仍在獨自長愁，畫面右上角浮云繚繞著明月，一縷清煙從左下方升起，煙云的飄浮無常，渲染了莫稽的心境。第59頁，莫稽達到目的后，為遮人耳目，賞銀給船工，只有珠兒對著江面痛哭不已。俯視下的官船正靠岸停泊，眾船工與莫稽站在船頭，唯有舷邊彎腰而泣的珠兒顯出無助的悲痛。上述畫面人物都很小，幾乎看不清表情，但畫面對文字說明所起的優(yōu)勢互補作用，說明含蓄的手法，一樣能達到與夸張相同的目的與效果。
第31頁莫稽借宿朋友家中，聽兩個好友述說婚姻得害。莫稽背身倚靠在床頭，一副懶散煩悶的樣子。那個手執(zhí)蠟燭的朋友望著他，邊勸說邊似在用燈子指引他掙脫黑暗，尋求光明。這盞燭燈本為尋常物，在此時已有了寓意，或許畫家不經(jīng)意畫出，但給人的聯(lián)想已超出了照亮房間本身，而有了指引前程的內涵。
作品前面增加的玉奴與珠兒將莫稽抬進家里救助的情節(jié)，引起金老大誤會，本是很有戲劇性的一段，但畫家在繪畫時，只是老老實實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依照生活狀態(tài)畫出這一內容，沒作任何夸張與渲染，看似平淡，卻淡中有味。
特別是珠兒作為配角，在其間活躍場面，使“戲”好看，增色不少。如第10頁，莫稽大口喝粥，玉奴在旁注視著他，而珠兒勤快懂事地撥炭盆使火更旺，讓屋里更暖和。第11頁，男女主人公互相對望著，珠兒看到此情景，伸手示意玉奴，似要打破這一僵局。12頁，玉奴詢問莫稽身世，珠兒接過碗筷準備送到廚房去。16頁玉奴聽了窮書生的訴說，又端出酒菜款待，珠兒馬上會意地配合，動手拉莫稽去飲用。17頁，珠兒看出兩個人的情意，不禁掩嘴而笑，露出少女單純而善解人意的性格。18頁，金老大回到家里，見女兒與陌生男人互望不禁生氣，珠兒前去勸阻。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被刻畫出來。這場戲也恰如其份地予以表現(xiàn)，既符合人物，又富有生活氣息。
第86頁構圖別致，許公派人面見莫稽，應允婚事，來者話中有話，令莫稽尷尬。一個掀杯蓋的細節(jié)動作，另一個舉起手臂半遮面的動作，生動地提示出兩個人的心理活動。畫面雖簡潔，卻令人尋味。
從以上所舉的圖例和簡單分析，可以看出徐有武先生的這部作品同樣是精彩的，與其師長的作品一樣，都堪稱佳作。
對比兩本同名之作，不難發(fā)現(xiàn)個別畫面竟極為相似，仿佛兩位畫家心有靈犀相通。
賀作的第6頁下幅，與徐作第4頁，均為女主人公面窗外望，透過開啟的窗扇，可見少女玉奴似在懷春。
又如賀作第26頁，徐作38頁，都是街景，畫面中央是莫稽頭戴烏紗，騎在馬上衣錦而歸。所不同的前者春風得意，而后者聽了童言頓覺掃興。
賀作的38頁下圖，徐作的63頁，同是金玉奴在江邊痛哭，一個是跪著仰身掩面，一個是跪著彎腰俯身，姿態(tài)不同，卻表達出同樣的情感。
總之，上述兩部同名之作的繪畫創(chuàng)作，不論是喜劇處理，還是正劇處理，殊途同歸，都有異曲同功之妙。
從內容來說，故事的結局以莫稽改過、得到玉奴的原諒，二人重歸于好告終。這符合中國傳統(tǒng)觀念中追求向善、大團圓的愿望。
而值得注意的是，另幾部同內容連環(huán)畫中，有兩本的結局卻破鏡難圓。朝花版所寫，玉奴絕不寬恕莫稽，又得到義父許公的理解與支持，莫稽情知無望，便帶著棒傷灰溜溜地滾開了。另一是嶺南版，玉奴執(zhí)意不接納負心人，莫稽被戴上刑枷押送臨安，多年后雖獲釋，但仍舊窮困潦倒，無人同情資助，只得在白眼和唾罵中打發(fā)日子。
文：王家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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